本土书写的典范与败笔
文/史卫东
古代中国有两条臂膀:一条从陇右经河西走廊,伸向西域和中亚,即所谓的陆上丝绸之路;另一条从新罗、日本伸向南洋、西洋,即所谓的海上丝绸之路。国力鼎盛的隋唐时期,两只手在波斯湾、阿拉伯半岛一带收拢,做出拥抱东西方文明的姿势,撑起“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局面。陆上丝绸之路沿线,民族成分复杂,政权更替频繁,多次出现威胁中央王朝安危的西戎、匈奴、鲜卑、吐蕃、回纥、西夏、蒙古等政权。为了不使强大的匈奴和羌族联合起来,形成坐镇西北、席卷东南之势,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实施了“张国臂掖”计划,设置河西四郡,硬生生在少数民族群居杂处的西南山地和西部草原上,凿出一条汉族农耕文化带,与农耕文化带尽头的西域三十六国形成频繁交往。
由于路途遥远,交通不便,派兵戍守和粮食转输极其困难,中原对西域的控制时断时续,甚至在将新疆纳入正式版图的清朝,也有“海防”“塞防”之争。而作为西域通道的河西走廊,则时不时生出“宠儿”和“弃儿”之间朝不保夕的危机感。充塞渔樵士子胸臆,压在行商坐贾头顶的,是“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的滚滚沙尘。为了完成在烽火夕照、一夕数惊中的自我救赎,他们请来佛陀,祈求他的保佑,于是在丝绸之路沿线,形成大大小小的石窟群遗址,敦煌只是其中规模较大的一座。
近年来,致力于本土书写的作家数量日益增多,这说明他们正在有意识地摆脱穷形尽相的小我,发掘与脚下生息繁衍的土地的联系。其中比较引人入胜的,是甘谷籍作家陈继明的《敦煌》。
毫无疑问,陈继明写作前的准备十分充足,包括对民俗和风情、历史和人文的细致了解,对光线、色彩、气候、物产的精准把握,将西土之人的生存故事,用当地语言娓娓道来——你甚至可以期待,搬到书册中的,正是祖祖辈辈经历了无数次的生活。
然而,对于人这样复杂的社会生物来说,仅有生存竞争是不够的。人毕竟不是宕泉河尽头、鸣沙山褶皱里那窝狼崽,不能只在普遍的游荡和偶尔的驻足里,捕捉种群延续的机会。倘若不能赋予物质和肉体以精神和灵魂,不能给相刃相靡的个体和群体以安立和导引,就是将原始冲动中此消彼长、分崩离析的过程描述得再扣人心弦、细致入微,总是一种缺憾。
这样的写作,既算不上对死者有价值的纪念,也算不上对生者有意义的安慰。
尘根:慕容豆和足娘的故事
“天空在下雪,我们在赶路。”
敦煌县大安乡天水村的足娘有前后两任丈夫,都叫汜丑儿。足娘与前任汜丑儿有四个未成年孩子。前任丈夫被后任丈夫杀害,一并杀害的还有汜丑儿的父亲、足娘的公公汜义深。但这并非普通的刑事犯罪,而是重大军事行动后的政治阴谋。贞观九年,唐太宗联合突厥,派出五路大军,跨越雪山草地和戈壁大漠,试图一举摧垮吐谷浑政权。可汗慕容伏允战败,莫贺延部落千户长、王族后裔慕容豆从祁连山南麓窜入河西走廊,突围失败后,打算在一个叫天水村的聚落里潜伏下来。在此之前,河西走廊已在持续的干旱中备受折磨,化作自己形销骨立的影子。地方官员为保住头上的乌纱,向中央政府隐瞒了灾情,使浩荡皇恩无法如期而至。虽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沦为饿殍的百姓还是愿意以一副息事宁人的姿态走向死亡,据说这样更有利于投胎转世。慕容豆的计划是,与麾下八十余精壮兵丁放弃掠夺加冒险的游牧生涯,杀掉村中十岁以上男丁,冒充户主,和他们的妻子儿女去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光阴。慕容豆的逻辑是,吐谷浑是马背民族,只要人在马上,家和国就在马上,就不会认输。而当地百姓“全是饥乏如羊的样子,个个破衣烂衫,瘦成皮包骨,而且毫不反抗,全都软绵绵地坐在地上,头都抬不起来。”再说,唐朝如同黑云压顶般集结起来的部队总有退回关内的一天,一旦某个角落燃起复国的战火,自己便可策应山南,转战山北,实施中央突破,打汉人一个措手不及。
在沙柳和芨芨草掩映下,慕容豆的“活国计划”进展顺利,本人也因此获得一个新身份:汜丑儿。
暴行可以被原谅,暴行之后的平常日子才是真正的考验。正如足娘的小姑智忍花告诉慕容豆的:“刀子放下了,那就把锄头拿好吧。”
没有歌舞、酒肉、呼朋引类、四海为家,有的是薄田、破屋、乐天知命、安土重迁。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洗洗涮涮、修修补补,担负起养生送死的责任,就是陷入绵绵无尽的苦役。好在劳动中的足娘听村里女人说,她们的吐谷浑男人像牲口,可以一直要一直要。足娘心动了,放弃了道德制高点上阴冷的坚守,主动与慕容豆改装成的汜丑儿,在田野上、炕上撕扯到一起。
慕容伏允死,慕容顺立;慕容顺死,诺曷钵立。吐谷浑人不仅用烧杀掳掠对待异族,也用凶残暴虐对付同族。好在打了胜仗的唐太宗出于安抚四方的需要,并未对战败的吐谷浑人斩尽杀绝,而是封年幼的诺曷钵为乌地也拔勒豆可汗,遣弘化公主与之和亲。没有灭国行动,就不存在复国理由,带有悲情色彩的“活国计划”沦为另一个老套的活命故事。在剩下来为数不多的日子里,由于害怕秘密泄露,慕容豆将在天水村的杀戮复制到临近的粟特村。女人多了,慕容风们便借机过起三妻四妾的生活。最后,这一怎么看怎么别扭的生活场景,毁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和大水。
虽然陈继明一再强调,汉族是世界上最息事宁人、忍辱负重的民族,因为他们深知,前提和根基处的破裂终究无法弥补,除非有佛陀那样化无常、苦、空、无我为常乐我净的大雄之力;虽然每一次王朝的崩盘重组,都能消耗差不多三分之一到一半人口;虽然日本侵华战争期间,伪军的数量远远超过皇军——在古典修养明显不足的现代人看来,这个故事存在纰漏:有意无意的价值观扭曲。
正如价值观的扭曲会导致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堕落(比比皆是的例子你在中纪委网站上每天都能看到)一样,价值观的扭曲也能让一个作家在他的作品中沉沦。
作者写道:“汉人真够仁义的,宁愿饿肚子,哪怕饿死,也不杀人不抢人。吐谷浑人一声令下,全村老少战战兢兢走出家门,来到指定地点,屁都不敢放一个。而他们土谷浑人在必要的时候可以视仁义道德为粪土,会主动把自己的草原烧掉,去寻找新的草原;会主动烧掉自家的粮仓,去抢别人家的粮仓。掠夺,对他们来说天经地义,和狩猎游牧同等重要。”
我不否认这样的灾难曾经发生过。只是担心,按照这样的逻辑解释历史,五千年中华文明就是一场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江湖乱道。特别对从屠城、集中营、民族国家神话和意识形态壁垒的阴影中爬出来的当代生灵来说,种族和解比种族仇杀更能让他们对自己和同类保持信心。回到故事,别忘了足娘还有四个没长大、因而躲过一劫的孩子再再、屯屯、龙龙、殿殿,他们的真实处境可以用一句粗话概括:谁睡了我妈,我就认他做爸。
比有奶便是娘更加万劫不复。
描述容易注释难。
换句话说,技术活做得再好,倘若不能在价值层面有所关照,与当代生活兼容并蓄,再美轮美奂的大厦,也有瞬间崩溃的可能。
真是让人情何以堪!
超度:令狐昌和令狐近知的故事
“人的路走断了,神的路还在呢。”
接受了水与火的洗礼,体验到生命无常,大病初愈的慕容豆来到敦煌,请画家祁希为他和他的民族开一座吐谷浑窟。
无独有偶,痛悔不已的令狐昌也来到千佛岩。
瓜州马营村的令狐昌有几十亩薄田,一座盐场,与妻子儿女勉力经营着日常生活。武德初年,大儿子令狐近知抛下结发十月的妻子,跟着统帅出玉门关,过星星峡,穿越莫贺延碛,翻越凌山冰坂,绕过大青池,经碎叶、千泉到达怛逻斯。然而与西突厥的第一仗就遭遇败绩,不得不在一个叫小孤城的汉人村庄滞留下来。十三年后,唐与西突厥关系修复,太宗皇帝用十万匹绢三万斤茶赎回八万汉人,其中包括令狐近知。当他舍弃在域外新组建的家庭,鼓起勇气经撒马尔罕、莎车、于阗、且末、若羌、撒哈拉沙漠返回故乡,足足等了他十二年的原配九珍业已改嫁,让他的人生两头落空。
令狐昌的三儿子令狐近勇是个傻子,十四岁了还在吃奶。而河西走廊作为汉族和少数民族政权争相角逐的战场,戍边和屯垦任务繁重。太宗朝新的征兵命令规定,十四岁到四十岁的男丁,两丁抽一。令狐昌本来可以替儿子应征入伍,可惜年龄过线了。为了避免新婚的二儿子令狐近仁重蹈大哥令狐近知覆辙,他只好在一个月明之夜,一咬牙,将令狐近勇抛到井里淹死。一边扔一边恶声恶气地质问:“儿子啊,你来世上做啥呢?”不料大梦沉沉的三儿子在脱离他的怀抱的刹那,睁开眼,冲着老爹露出甜蜜的微笑。
天真纯洁外加自然亲切,将令狐昌的心灼伤了。
四十二岁的令狐昌一夜白头。
这是陈继明第二次犯忌讳。在第一个故事里,他让一些种族成为刀俎,另一些种族成为鱼肉;在第二个故事里,他让父亲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然而社群和亲情,是遮蔽在所有生灵头顶的浓荫,比国家更久远,比宗教更深厚。
据说为了照顾读者的阅读体验,聪明的格林兄弟在《白雪公主》再版时,将女二号从亲娘改为继母。
陈继明在人际关系的敏感区,撕开两道伤口,指望通过佛教加以施治。
越是在虔诚的信徒眼里,大医王释迦牟尼越像传奇。
譬如说被歌利王节节肢解时,心中不生怨恨,只有清凉。
譬如说舍身饲虎。
譬如说平等对待弑父篡位的阿阇世和毗琉璃,接受他们的忏悔。其中毗琉璃还是屠灭他的祖国迦毗罗卫和种姓释迦族的凶手。
譬如说直面生死,直面佛法和整个世界的沦亡。
此之谓无生法忍。
尽管马营村民知道,令狐昌就是个二愣子;尽管令狐昌自我辩护:“放羊的不知道打铁的苦,事情逼到那一步”;对人伦惨变的深恶痛绝还是让他们断绝了与令狐家的来往。盐场倒闭了,令狐近仁的婚礼现场门可罗雀。令狐昌自我放逐到鸣沙山牧羊,令狐近仁带着新婚妻子搬到锁阳城东巴兔村,令狐近知把自己变成骑着骆驼东游西逛的骟匠。顶着压力、不怕白眼,勇敢地守住最后的落叶归根之地的,倒是两个女人:令狐昌的妻子粉莲,令狐昌的女儿令狐琴。
一个手工艺人蹚过世俗的荒漠,在信仰的穹霳留下无限弯曲的背影。
作者慨叹:“自古以来,村里人逃避兵役的办法有很多,剁掉几根手指,打折一条腿,花钱请人顶替,逃跑,诸如此类。像令狐昌那样爹老子亲手杀死亲儿子的,哪怕是一个傻儿子,闻所未闻。”
口诛笔伐之余,联系当下青年不买房、不交养老金、不结婚、不要子女的实际,有没有人感到悲悯?
谁给了他们压力,让他们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一个中产之家的破灭,当然无损于帝国的荣光。
因果一点一点积聚,直至天宝十四年,那个狼奔豕突、天崩地陷的日子。
耳边响起冷冷的古训:出乎尔者,返乎尔。
比王道大的是天道,更何况荒淫无道呢。
令狐家窟尚在修建,令狐昌被狼叼了。
令狐家窟建成后,令狐近知这才发现,真正让他千里迢迢返回故土的,是苦等他十二年,月圆之夜趴在屋顶为他招魂的原配妻子九珍,于是与九珍重修旧好,带着她去了若羌。
吐谷浑窟竣工不久,塑像内发现巫蛊,皇帝下令捣毁,祁希经过改头换面,设法保存下来。
虽然始作俑者慕容豆、慕容风父子早已尸骨无存,作为“活国计划”的尾声,还是有四个吐谷浑人被地方政府拉到街上砍头示众。
一场风将生灵物态连根拔起。在无休无止的撕扯与纠缠中,偶尔抬头,窥见日月双悬,天地同春。
这是心性深处的和平,有目共睹的恩典。
于是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成全:祁希和令狐琴的故事
“我画画,就像把死者从星空中接下来。”
万年县人祁希,是李世民的宫廷画师。李世民给他的任务是,将都城长安的奇风异俗画成速写,进呈皇上预览。
一次给胡旋女画像,当胡旋女的身体快速旋转,快到分不清面部和背部、五官和后脑勺,在只剩下一束虚光的瞬间,他看到了另一种东西:虚幻的真实。
游离状态的实聚合起来,会一步踏空;游离状态的虚叠加起来,会无中生有。
只要承认生命是自然造物,就不得不在接受秩序的同时,接受动荡。
因为构成秩序和动荡的力量在混沌中的奔突往来,才叫洪荒,洪荒是自然的别名。
甚至连水旱、刀兵都是生存故事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
自诩智慧生物的人类,在洪荒的洪炉里,不过是一撮经受锻炼的毛发。
即便是毛发,即便在烘炉里,也要寻找安身立命之处。
换句话说,祁希弄不明白从改朝换代的劫火中,忽然冒出来的满眼繁华;理解不了虚己纳谏和残忍嗜杀两种截然相反的品质,为什么在他的主公身上水乳交融。
太近了,焦点变虚;太远了,又什么都看不到。他需要拉开距离,站在恰当的位置,瞄一瞄这个刚刚冒出地平线的庞大帝国。
顺带从时间的激流中,捞取用心血和命光浇铸着的大唐气象,以美的形式固定下来。
浩浩汤汤的河流两岸堆满了风剥雨蚀的朝代纪念物,从金字塔到帕特农神庙,从长城到故宫。
于是跟着李大亮出征吐谷浑,从高昌来到沙州,在李广街安顿下来。
发现“敦煌的牛叫能让人想起世界之大,敦煌之远,并为之心生恐惧。”
而“天空和大地好像是背道而驰的两个世界,上和下之间断然分离,令人十分孤单。”
将拧巴着的虚与实、动和静粘合到一起的,是祁连山的雪水。“甘泉水的源头是山中的冰大坂,冰消为水,积少成多,成为河流。人和山的距离总是这样,忽然很远突然又很近。没风的时候,烟雾直直上升,然后再缓缓压下来,沉在绿洲底部,一切都笼罩在浓浓的烟雾中,祁连山也就渐渐退回去了,越退越远,有时候甚至完全消失。当风再度刮起时,祁连山会突然现形,就像黄色鸡雏破壳而出,近在咫尺,能把人吓一跳,令人觉得山不是山,而是意外现身、款款走来的肉身菩萨,持续不断地送来贴心的圣水,抚育着一方民众。”
于是,慕容豆和令狐昌们的生死之地,到了祁希眼里,有了福地的味道。
大到国家和民族,小到家庭和个人,所有的生存故事都不免为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支配。吐谷浑不就是从大兴安岭、阴山、陇山一路流浪到青海的么?无论成功者还是失败者,除了临时的占有和失去,除了将自己搞得浑身血污、一腔恶念,最终他什么都得不到。这就叫做“万般将不去,唯有业随身。”设身处地地想,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杀死哥哥李建成,弟弟李元吉,也有许多临机制变和不得已处,然而仇恨就这样积累下来了。有业因必有业报,无时无刻处在业的造作和报应之中的人,没有自由可言。
因此青年悉达多以王子之身出家,寻求解脱之道。
他要参透疑情,坐断命根,直至虚空粉碎,大地平沉。
这样的大智慧大慈悲虽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但来自心性深处的呵护与嘱托,与芸芸众生的柴米油盐须臾不可分离。好在佛陀的三乘不共法,建立在五乘共法基础上。除了“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的无为法,也有“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的有为法;除了“照见五蕴皆空”的无我之境,还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徳相,但以妄想分别执着而不能证得”的有我之境。修行发端于意识的自我觉醒,是抛弃假我、证得真我的过程,不能没有人格和行为主体。过分强调无我,等同于灰身灭智,让一切无从谈起。
所以《大乘入楞伽经》云:“宁起我见如须弥山,不起空见怀增上慢。”
李世民面临的考验是,可以马上得天下,不可以马上治天下。证明自己有打天下的实力,还得证明自己有治天下的能力。
哀鸿遍野、骨肉相残引发的愧疚,让他经历了长时间的内心煎熬,以至于留下唐王游地狱的传说,以至于没有两个爱将把门,他连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倘若不能在大恶之后继之以大善,像秦二世、隋炀帝那样恣情纵欲、好大喜功,不仅会有及身之戮,连好端端的祖宗家业,不上十年,也得败坏一空。
惟恐留下千古骂名,成为开创贞观之治的不竭动力。
李世民通过地狱窥见天堂,穿着刀枪不入的甲胄,还能对不同种族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于是变得戒慎戒惧起来,愿意与士君子共同打理天下,完成了从铁血战神到圣主明王的嬗变。
对于大多数红尘中头出头没的生灵来说,佛法的超度无非是偶或一顾的风景,一个苍凉而空洞的手势。但以阿育王和唐太宗为榜样,忏悔前愆、洁身自好、勉力向善、积极进取总还是可以的吧?
据说周公从巫术中推敲出周礼,孔孟从周礼中提炼出仁义,维系了三千年的世道人心。
这样的人,是真正的人中龙凤。
“没有天生的好皇帝。阿育王和当今圣上(唐太宗)的相似之处是,前半生征战四方、杀人无数,后半生立地成佛、推行仁政。我这么说,并没有将他们的前半生和后半生割开来评价的意思,恰恰相反,我的想法是,一切都是成就出来的,前半生成就了后半生。所有人,都是自己的漫漫人生成就出来的。一个画匠也需要成就,我如果没看见那么多死人,如果没来敦煌,也画不出像样的画来。”
天造地设之余,尚须自我成就,只要抓住当下和临在,任何年龄都不晚。
大梦千年,一朝觉醒,生存状态随之改观。
无有被缠缚者,无有得解脱者,除非自警自省,自性自度。
莫高窟的秘密意,尽在于此。
在令狐昌的葬礼上,祁希邂逅了瓜州女子令狐琴。
一张花骨朵似的娃娃脸,周围扎着四根辫子。那是在大野上偶然呈现的鲜艳明润,在穷乡僻壤得到完整保存的淳朴天真。
既然从等级森严的庙堂谪落红尘,既然在单调乏味的水墨游戏之外发现了五光十色的世俗生活,不妨于风沙弥漫的澒洞里,于驻足回眸、相视一笑的刹那,好好谈一场恋爱。
幻灭:陈继明和慕思明的故事
“两个最不想见面的人,在最意料不到的地方见面了。”
陈继明和慕思明是泾源中学同事,大学期间,工作之余,都爱搞一些不着边际的寻根冒险。经过一段时间漫游,两人分别完成了各自的身份确认:陈继明为羌族后裔,慕斯明是吐谷浑人子孙。
陈继明首先发现了思古之幽情的徒劳无益。“任何一个民族,都不再是原先的那个民族了。包括汉族。”因此他从民族寻根转向文化寻根,成了一名作家。
慕思明则坚持称自己为最后一个吐谷浑人,利用假期,在青海、甘肃、新疆、内蒙古、辽宁、黑龙江一带流浪。实则在寻找血脉之源的旗号掩饰下,干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勾当。这种既不对自己负责也不对他人负责的到处留情,本质上是一种虚耗和逃避。
要弄清楚他在规避什么,先得看看他从他的吐谷浑先祖那里继承了什么。
一是由生殖崇拜演变而来的驭女术,二是分成两瓣的小脚趾。
为什么要虚耗?因为走出了古代文人士子的家国天下情怀,却没有得到现代知识分子以理性审视公共空间的权利,身上背负着近代以来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既不如人又不服人的屈辱和尴尬。
为什么会有如此这般的惨痛经历?因为总想“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在保持“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特色的同时,发挥“后发优势”,实现“弯道超车”。
不知道从自然民族过渡到国家民族的前提,是社会成员的内部和解。
和解的基础,是一份确保所有人基本权利的契约,承认大家都是平权公民。
从令出法随到王在法下,这个弯子不好转。
倘若带头大哥利用人权、财权、话语权,甚至动用军队、警察、锦衣卫,非要和治下小民掰手腕呢?
后果很严重。
随着契约失效,意义残缺,对国家的忠诚一变而为对人的忠诚,由奴才和马屁精组成的政府和团体呼之欲出。对人的忠诚再变而为对利益的忠诚,腐败加剧,社会撕裂,打江山坐江山和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思维泛滥成灾。糊弄来糊弄去,留下一发而不可收拾的瓜分豆剖、揭竿斩木局面。至于发展机遇的一次次丧失和国民福祉的一次次宕延,尚在其次。
所以,有了好的法律制度,还得有好的监护人。
监护人是除当事人之外的所有人,尤其是仗义执言的知识分子。
环境不允许这样的角色存在,剩下来的惟有放任自流了。
接着,慕思明因为破坏军婚,在一个叫白驹镇的地方蹲了三年大狱。服刑期满,拜访狱友的堂叔,成立讨债公司,摇身一变成为房地产商人。在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指挥若定状态,在推杯换盏虚情假意的官商勾结中,深味了人群深处的孤独,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再接着,慕思明发起了包括陈继明在内、有六个人参加的大兴安岭徒步探险,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由狂风暴雨酿成的大洪水里,憬悟了他的最好结局,无过于与祖先的发祥地合而为一,于是纵身一跃,结束了半生的隐忍与期待,痛苦与彷徨。
除了抑郁和自杀,他还写诗和做慈善。这是慕思明在当老板期间,为抑制不可遏止的单身和流浪冲动,克服拜物教和拜金主义倾向,所做的徒劳的挣扎。
但倘若流浪是古代游牧民族的天性,而拜金是现代商品经济的本质呢?
慕思明故事的悲剧性初露端倪。
告别托庇于自然的狩猎和采集,告别依山傍水的田园和牧歌,告别神灵,告别圣贤,告别友情和亲情,在资源危机、生态危机和地区冲突、种族冲突日益加剧的今天,在城市的玻璃幕墙和璀璨灯光里彼此结交、互相利用的现代人,脚下的路还能走多远?
这才是慕思明悲剧的全部分量所在。
且看谬托知己的陈继明给出的解释:
“我越来越相信,在三间房,当我无意中讲起莎乐美的故事时,他身上的原始性一下子被唤醒,强烈的死亡冲动也随之产生。我隐约记得,有研究资料表明,小民族的原始性更强,他们多有死亡和献身冲动。由于他们的地盘都是从别人手上夺来的,好不容易占据下来后,又随时可能丢失,所以,他们的日常生活就已经是祭坛,他们随时准备飞蛾扑火、献出生命。他们是一群渴望牺牲的人,为了表达忠诚、捍卫荣誉,甚至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因素都有可能成为引子,诱发埋伏在生命深处的牺牲本能,就像飞蛾被光吸引。光,正常情况下,会平均地播撒在大地上,人人有份,不多不少,但在一些特殊时刻,那光会突然成为闪电,会刺入一些人的灵魂,引发燃烧。他没有服药,当时刚好抑郁症发作,再加上随后那种雷电交加、洪流滚滚的气氛,肯定让他一瞬间如同置身混沌初开的时代,看到了旷世的虚无并产生了拥抱虚无的热望。又是在鲜卑山那样一个特殊的地方。”
引文的前半段抛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始性概念,围绕它展开的议论与其说是对吐谷浑历史和慕思明行为的阐释,不如说与从武官村大墓到“文革”的传统惟妙惟肖。华夏族从来就不是一个小民族,从来就生息繁衍在祖居之地上,当他们在战胜者的押解下,戴着脚桎和手梏,在祭坛和坟茔前充当“人牲”和“人殉”;或者像集体魔怔了一般,带着跳大神的节奏,跳起“忠字舞”,唱起“语录歌”,被自己的信心和决心感动得热泪盈眶时,从那么多的死亡和献身冲动后面,你能依稀窥见斩不断的强权的黑手。
强权从不敢在生产和贸易领域一试身手,将蛋糕做大,只能盘踞在意识形态和社会生活领域,人为设置底线和超高线,反复甄别臣民的态度和立场,同时作为对自己和下属的奖赏,在男人的辫子、女人的小脚和面罩上大做文章。
也许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后半段尽情渲染大自然的洪荒之力。但在我看来,这样的描述无论多么精彩,都不如“借着剑光般的闪电,我看到小小的岩洞里,六张脸,都是一模一样的神情,有恐惧、有敬畏、有焦虑、有卑微”传神。
这是离开熟悉轨道,涉足陌生领域时的众生相。
在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同伴看来,慕思明为维持尊严和体面所做的终极努力,纯属意外。
叙事的血肉没有意义的筋骨支撑,无论如何立不起来。
盘点中国人的信仰,从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到祖宗祭祀、圣贤崇拜,再到儒释道三教合一,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阴差阳错加上歪打正着,我们将自己打造成一群错过自然福祉,放弃公共意志,相信个人奋斗,在乎物质享受的人,即所谓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摆在所有人面前的问题是,学会与自己的孪生兄弟相处。
即便一再降格以求,丝毫不为当下的得过且过感到羞耻,午夜梦回之时,有没有因为无法给列祖列宗和子孙后代一个交代,产生哪怕一霎那的魂悸魄动?
流浪汉慕思明为写《吐谷浑人之歌》,一直在练笔,因为日子越过越繁华,终于未能措手。陈继明认为,他的《敦煌》作为克服内疚的产物,一定程度上可以替代不及面世的《吐谷浑人之歌》。可惜语言学的终极悖论告诉我们,说出来的都是赝品,藏在心里的才是真话。
尤其意味深长的,四大主线之外,童子出家,人间清醒,自诩“没等生出尘根,就把尘根断了”的智忍花,“本来性较梅花淡,一著东风变染红”,为了跟闺蜜令狐琴争风吃醋,刺瞎了白面书生祁希的一只眼睛。
看来,超凡脱俗或者移民火星之前,参照良知塑造人格,将万千生灵置身其中的红尘建成宜居之地,才是当务之急。
山遥水远的敦煌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这不仅表现在阳光的全方位照射和大面积堆砌,还在于与中原人、吐蕃人、羌人、龟兹人、疏勒人、高昌人、撒马尔罕人亲密无间的贸易往来,更在于用天竺的音乐、波斯的舞蹈,丰富了中华民族的礼乐文明,搭建了影响波及全亚洲的精神文化中心。
在古典向近代转化的漫漫征途中,道士王圆箓发现了藏经洞。
盗宝者纷至沓来,敦煌学走向世界。
时代走到大唐气象的背面。
打个比方,作为语言编织物,小说的前两个故事是骨头,第三个故事是肉,第四个故事是衣服。往好里说,四个故事仿佛四重奏,经纬分明,前后呼应,草蛇灰线,绵延千里,将整台演出烘托得活色生香,曼妙动人。往差里说,书生的肉长在壮士的骨头上,外面套了件极富现代装饰感的马甲,怎么看都有些不伦不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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