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雄||晓 岚

       新西兰南岛，初夏的清晨，南北走向的南阿尔卑斯山脉，大客车平稳地在坎特伯雷平原的公路上行驶。

       倏忽之间，大地之上悬浮了一层轻纱，突然意识到，这是“岚”。

       岚，在似与非似之间。

       似风非风。风是空气的流动，如果不借助于外在之物，其自身无法得以自在呈现，故虽有形而难以目遇，我们日常所感受风，只能是叶枝的摇动、云雾的聚散、水波的皱舒、声音的回返、以及皮肤的寒温感触，但所有这些，皆须借助外力始能得以呈现。岚固然也有运动、温度，但以其似实似虚、若有若无的形态，不借助于任何外在的事物，即可随在、适宜、诗意地自在呈现。这种呈现，并非外加的、赋予的或者被激发的一种属性，而是犹如黑格尔特意阐明、在德国古典哲学美学中被普遍使用的“显现”（德语为SCHEINEN）一词，是由内而外、自在自适、自然呈现的一种特性与禀赋、气质与品格。

       似雾非雾。岚是大地的气息，絪缊于天地洪荒，产生于花卉草木，但又与其保持距离，为其提供独立空间，于是我们会看到，岚总是秀丽而优雅地悬浮于大地草木之上，轻盈空灵，自由自在，来去无碍，实在是秀丽娇俏女儿身。

       雾则不然。它会无论意愿、罔顾环境、不由分说、劈头盖脑地将人将物携裹其中。雾弥漫天地、遮蔽实有的存在。在雾中，天地不辨、东西不分、上下模糊，空间、方位、实体均被遮蔽与消弭，事物的本来面目，日渐显得模糊不清；在雾中，人被彻底包裹，容易使人产生方向、位置与空间的迷乱，让人情绪不安、心绪迷乱、神情紧张；雾之浓度加大，始变为霾，颗粒增加、废气加重，让人呼吸困难、认知障碍、心生恐惧。所有这一切，将直接导致心情沮丧、效益降低、事故频发。雾以其虚有的实在，见山遮山，遇隙填隙，逢目蔽目，以其霸气的态度、吞噬的野心与窒息的质感，成为空气中粗俗霸道的屠夫，武林中一击必致人死地的技击，饮食中色香味形尽失的各种残羹剩菜一锅相煮的杂烩，由于意外的人生变故而暮年时变得眼神阴翳神色诡异的孤野鳏夫。乖戾霸道，蛮横独裁，全世界每年有多少的车船飞机，被大雾欺杀，又有多少鲜活的生命，被大雾吞噬咬嚼？

       似云非云。云乃高高在上的存在，是人类不借助任何工具或手段无法进入的场阈。虽然有异能者能够腾云驾雾，但从其一直停留在文学艺术的想象世界的现实来看，云都是人类所无法掌控的存在。当然，现代技术虽然能够实现人工降雨，航空航天技术能够实施载人自由穿越，然而人类终究无法在其中长时间停留，古代仙人异能者腾云驾雾的传说，表明人类在云面前的宿命：你可以对其驾驭，但却永远无法进入并停留其中，因而它对人类而言永远是一个异己的存在。无论何种地域何类种族，所谓文化，莫非在努力将外在事物进行内在化的努力及其结果呈现，而在云的面前，人类的任何文化行为及其努力都会得不到回应。正如石韫玉山辉、水怀珠川媚，云因雨的蕴含而显得奥妙无穷，以致两者的并称及固定组合成为个人身体行为与人生和谐意境的形象指征与绝妙隐喻。但尽管如此，人类仍然无法自由控制其万一，哪怕其乌黑洁白多样、参差高低多变的形态，，哪怕其风水雷电、雾雪雨雹转换相替的功能，人类都无法预测。云一目了然，但永远高高在上，人类只能永远仰视，永远不可能亲近，不可能进入，更不可能亵玩。地位决定了人类对其的敬仰与膜拜，而敬仰总是与距离、疏离相伴生，有高高在上的威仪，必有高高在上的孤独与寥寂。

       似水非水。霭的外形，水的禀赋，气的属性，云的性格。轻岚如烟衣不湿，人浴其中，眼无迷离。似霭非霭。霭为云雾状、云雨貌，其中更多的是水汽与水雾，但却非水非云飞气。

       似烟非烟。烟天生身怀使命，仿佛一位指点江山、舍我其谁、激扬文字、仗剑侠游的少年，总是不满足于现状，时时向上，处处有为，在不断上进的路上，时时展示自己幻化多样的身姿。所以无论如何左右摇摆、无论如何肥瘦相替，却永远不会改变其奋发向上的路径与目标，大多数时间头脑清醒，永远意志坚定、一往无前、生机勃勃，直至在不断升腾成长、奋然前行的进程中消耗尽精力、消散完形态。

       岚则不然，如果说烟表达了儒家的人生向度，那么岚则表现出的是道家的身心修为：不试图去改变先天的地位，仿佛一出生就已然成为闷骚的宅男，然而其后岁月的风刀霜剑却再也难以刻下惨烈的印痕；丰富的细节与血脉的律动，覆盖于槁木死灰的静态形貌。安于处下位而不争，凝神默想，静观细察，即使偶有冲动，也以横向的位移替代向上升腾的愿望。烟生成有因，聚散有常；岚则生成无因，聚散无常，无为而治，不争始成。

       似灰非灰。灰或为地球上事物运动后在大地之上留下的痕迹，或者某一物质燃烧后的尸骸。无论如何，其有固定的形态，或颗粒，或粉末。然而灰既是运动的表征，又是燃烧的结果。两者都受到地球重心引力的作用，但灰终归自下而上升腾但又自上而下降落、沉淀。

       岚与灰一样，具有漂浮的特征，但岚却不具备固态的外在物质表征（至少在我们的肉眼所见与肉身所感的范围内）。岚虽然也自下而上升腾，但最终却将四面八方扩散与消弭。它仿佛自然界花草树木轻轻的太息，轻盈飘飘欲仙，微音若有似无，淡香余味悠绵。山有浓岚水有氛，岚是大地的呼吸，呈现着澄明与透彻。

       岚是“蔽在”的，非尘非霾，非灰非烟，高低、内外、上下、晨昏、昼夜、远近尽含其中，轻重、明暗、表里、虚实、显隐、有无异同分融。消解空间又创造空间。

       岚是“去蔽”的，掩映遮蔽又消解遮蔽，融入视觉又消解视觉。

       岚是人类能够唯一进入的实存。空气可以随意进入，但由于其视觉的不可见而往往容易被人忽略；水也可以进入，但由于水对人具有致命的威胁而导致人对水心怀敬畏；云也可以进入，但人类必须要借助于外在的技术或工具。而岚是可见的、对人类不具有任何威胁的、也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在的技术或工具即可进入的存有与实在。

       既然可以进入，就会有内外。然而即使一旦进入其内，也不会将主体与外界截然分割，会使人时时处于外在的境遇。岚将事物及人纳入内部，但又不是让人进入事物内部或让事物进入人的内部，人在岚中吸入岚，又将其呼出而化作岚。

       岚离地盈尺但又与地相伴，不离不弃；与人类并辔而行，相伴相生。

       外形实有但又能见其所裹蔽，水之渳濛，月之胧朦，目之瞇矇，情之弥蒙，心之谧懞，尽含其中。

       人能够无限接近，也能够不断进入，但又不干扰人的视线、感知。协调与和合，里与外，近与远，明与暗，黑与白，无与有，虚与实，相涵相伴，互融互摄。所以中国古人对其才会有的独特的观察与感受：“瀑布杉松常带雨，夕阳苍翠忽成岚”（王维《送方尊师归嵩山》），“蒸岚相澒洞，表里忽通透”（韩愈《南山》）。诗人虽非为晓岚放歌，然而岚之神奇妙曼，纤毫毕现。

       拂晓之岚，给人无限美妙的遐思与莫名轻盈的恍惚，犹如女孩含“岚”的名字，给人朦胧的遐想。

       关于作者：

       林少雄，甘肃陇西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学士，复旦大学文学博士。现为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视像文化理论、艺术史与艺术批评、中国文化与美学。数十年来以读书、教书、著书为业、为乐。主要著述有《口腹之道》《身体的守护》《古冢丹青：河西走廊魏晋墓葬砖画》《洪荒燧影：甘肃彩陶的文化意蕴》《守护生命》《人文晨曦：中国彩陶的文化读解》《视像与人：视像人类学论纲》《意识形态的形象展示：纪实影片发展与执政党的文化策略》《纪实影片的文化历程》等。主编有“中国彩陶文化读解”、“审美随笔”等丛书及《镜中红颜：华语电影的性别体认》《多元文化视阈中的纪实影片》《影视理论文献导读》等。其中《新编艺术概论》入选国家“十一五”重点教材规划，《影视鉴赏》入选中国普通高校公共艺术课程教材。

来源：杏坛林荫

       本网业务合作：

       1，各类各行业整体策划宣传营销实施；2，电视、报纸、大型户外广告、vi设计制作发布；3，IP、城市、地标、景点、文博、虚拟人等数字化最新技术代理落地实施；4，网红之家联合打卡；5，新媒体代运营；6，会议会展及外文翻译；7，宣传片、纪录片视频拍摄制作；8，电商培训

       合作热线：17789621191（资料接收微信号）

      【免责声明】：本平台发布及转载文章仅作交流学习，并不代表本平台观点。未经证实，并非商业用途，也并非针对具体单位和个人，请勿对号入座。部分数据、内容及图片或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